城墙斑驳处:大河街童年的私语
童年,是生命原野上的第一缕晨光。那些被纯真浸润、仿若流金般的岁月,会悄然沉淀,化作慰藉心灵的隐秘诗行 。当岁月以理性的刻刀雕琢我们的轮廓,童年的梦境便成了内心不灭的萤光。
折叠在时光里的市井地图
锈笺语
回忆如同灵动的鳞片,在心灵的幽潭轻轻翕动,折射出细碎而璀璨的光。那些刻骨铭心的追忆,总像是穿越时空的甬道,将往昔与当下的时光悄然编织。我的童年被沅江浸泡过,被青砖城墙摩挲过,最终凝结成大河街 54 号门牌上一粒暗红的锈斑。它潜伏在岁月深处,用蚀痕般的纹路,默默诉说着时光的故事。而锈斑背后,正是大河街这本承载着无数故事的账簿。徐徐翻开,沈从文笔下的诗意、黄永玉画中的斑斓,早已融入老街的一砖一瓦,而真正让这些艺术气息鲜活起来的,是深植于市井巷陌的烟火之中——挑夫小贩悠长的吆喝、灶台袅袅的炊烟、邻里互助的温情,才是老街跳动的灵魂,是百姓用岁月书写的动人篇章。
地理志
大河街枕着悠悠沅江,背靠巍峨城堤,宛如一条缀满故事的玉带。以驿马头为轴心,面朝江水而立,向西望去,驿马头、木码头、下南门、小河街、麻阳街、上南门、笔架城直至西堤,如同一串散落的珍珠,沿着江岸次第铺展;而向东延伸,则是驿马头、青年路、仁智桥、打铁街、东堤、南碈、劳动街,一路蜿蜒至盐关。从打铁街到下南门(东)的这片区域,便是大河街的所在。它与小河街之间,横亘着下南门长长的斜坡,仿佛一道天然的分界线。在西堤至劳动街的漫长街道上,最热闹的要数下南门码头东边至打铁街这一段,那里人声鼎沸,商船往来,烟火升腾,是整条街的活力心脏。
下南门码头十分繁忙,乘坐轮渡能够前往南站与德山;上南门码头乘船,则可去往长沙、安乡以及岳阳。这两个码头之间,隔着小河街和麻阳街。青年路设有汽车轮船渡口,专门用于运送往来的客车与货车。大河街两侧,青砖与红砖筑就的窨子屋鳞次栉比。稍高的楼宇多为公司、商行、客栈;宽敞之处则辟作仓库、厂房。搬运社、绳索社、草席厂、银行宿舍、海员俱乐部,以及贵州、四川的转运站等场所星罗棋布,交织出老街生机勃勃的商业图景。下南门码头仿佛永不停歇的时光齿轮,每日清晨,轮渡划破德山薄雾,货船载来洞庭湖的咸腥气息。挑水人穿着草鞋,日复一日地攀爬百余级石阶,每一步都落下深深的汗渍,宛如岁月的年轮,无声诉说着老街平凡而坚韧的日常。
生计图
大河街的码头与仓库,吞吐着大米、豆类、红枣、棉花、布匹、中药材等琳琅满目的货物。常年不断的起坡下载,全靠人力肩挑背扛。江面上的船只、陡峭的石阶、堆货的库房,处处都是熙熙攘攘的劳作身影。河街人用脊梁撑起这庞大的货物集散地,千斤重担压身,却压不弯他们骨子里的倔强。沿街商铺密密匝匝,干鲜鱼虾行、时令水果摊、桐油商号、客栈茶馆、炒货杂货铺,一路向东延伸至东门口,织就一片烟火繁盛的市井图。住在河街的人,几乎都是自己挑水喝。由于年幼,我和大弟两人只能抬水。家中的水缸很大,除了装水,还可养鱼。我们在沅江钓的鱼就放养在缸中,舀水做饭时,惊起一片浪花,泛起了缸底的沉渣,只得用明矾在缸周划上几圈让其重新沉淀。
不宽的街道上,板车、黄包车穿梭不息,偶有载货汽车缓缓驶过。堂兄智华总爱追着汽车小跑,甚至贪恋那尾气的味道。记忆最深的当属某天午间放学,街道一如往常喧闹,忽听得街边传来重物撞击声,一头数百斤重的野猪突然从窨子屋窜出,獠牙间泛着白沫,惊得路人与学生四散奔逃。河街人常说“不羡朝中做驸马,只求蒸钵炉子咕咕嘎”。蒸钵里咕嘟翻滚的浓汤,勾着满街馋虫,肉香、香料混着袅袅白雾飘散在空中,循着这股勾人的香气转过街角,竹编灯笼下,茶馆敞开门扉,蒸腾的热气裹着茶香漫溢而出。跨过斑驳的门槛,说书人的醒木正拍得脆响,三棒鼓艺人抛接的彩棒划出流光,引得满座茶客频频叫好。这般热闹景象,引得孩子们心痒,窗台上趴满踮脚张望的孩子,不安分的小脑袋晃来晃去,推搡间连竹编棚顶的尘絮都簌簌震落,仿佛要将这股喧闹掀向天际。
"萝卜嘎儿——盐菜啵!"
这声吆喝像山涧溪流般清亮,往巷子深处飘去,带着湘西特有的调子——三分野气,七分烟火。竹筐里码着脆生生的萝卜嘎(丝)、乌油油的盐菜,用桐叶垫着,掀开时还带着晨露的清气。
“甜酒的药子——”
那声音沙哑而悠长,像是从旧时光里飘来的叹息。老盲人枯瘦的手拄着竹杖,身后总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,用细软的胳膊替他引路。他们一前一后踩着麻石板,叫卖声在河街荡开,听得人喉头发紧,连鼻尖都泛起酸意。挑水人是河街特有的风景。天刚破晓,他们便踏着草鞋翻过城墙,从沅江边挑回两桶清冽江水。扁担颤悠,桶沿涟漪轻晃,却滴水不洒。听见主顾招呼,便弓身进院,将清澈的江水哗啦倒入水缸,接过几枚零币,又匆匆返回江边。河街住户买水只需两分钱一担,翻过城堤涨到三至五分,挑到玛瑙巷(现市一中附近)则要一毛钱 ——毕竟远一段路,水中就多了一份价值的沉淀。河街的剃头铺子总是热闹。老师傅那把锃亮的剃刀在皮带上刮得沙沙响,街坊笑称他们"刮刮匠"。孩童们蹦跳着传唱:"皮鞋咔咔响,以为是官长,回过头来看,一个刮刮匠。”
河街常见下船购物的船工,俗称“船巴佬”。他们打着赤膊,皱巴巴的短裤破洞处,星星点点的透光勾勒出屁股的微缩版。他们的经典性动作是一手提猪头和腊肠,一手提两瓶酒上船,然后扯起嗓子大喝一声:“开——船——啰!” 声震江面,随即扬帆远去。 夜色降临时,街巷渐渐褪去喧嚣,但卤蛋、五味香干和凉拌绿豆糕担子却露出了诱惑的灯火,在麻石条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。炉上蒸腾的热气裹着葱油与骨汤的醇香,在清冷的夜色里织就一张无形的网,那些尚未归家的行人便成了自投罗网的飞蛾——这诱惑如此朴素却致命,总有些温暖需要在深夜寻觅,总有些滋味值得为之品赏。远处打更的锣声沉沉荡来,提醒夜的深邃,却又被近处铁勺碰击陶碗的脆响轻易击碎。人间烟火与岁月时序在此交织,而平凡的日子,就在这一碗热食的温度里,流淌出恒常的温暖。这些鲜活的市井图,恰似一幅属于大河街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勾勒出永不褪色的岁月记忆。
(市工信局离退中心二轻支部 熊振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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